從懸崖落入河中，巨大的撞擊力會令人骨斷筋折。但曲芙甫一入水，忽覺一股浮力將她一托，消減了墜落之勢，旋即暗流如綢帶將她裹住，拽往幽深的前方。

曲芙不會水，只得屏住呼吸，隨波漂流。四面八方茫茫蕩蕩，上不見天，下不見底，回望不辨來路，前方不見盡頭。

漂了很久，四周水草礁石毫無變化，也許暗流會這般一直將她帶向大海，也許根本沒有暗流，一切都是她的幻覺，她已經死了。

她感覺她真的快死了。一口氣憋了這麽久，胸腔裏像塞了炸藥，再也堅持不住，一張嘴，河水洶湧灌入，填滿每一寸肺臟。這次確確實實要死了。

死亡前的一刻，感覺前所未有地敏銳。她忽然察覺到暗流的速度變快了，前方依稀看見一個黑點。她猛地閉緊嘴巴，捏住鼻子。胸肺在爆裂，但強大的信念支撐著她，找他！見他！不放過每一絲希望。

暗流越來越快，黑點逐漸放大，原來是個黑黝黝的洞口，似乎暗流的目的地就是那裏。曲芙隨著暗流激起的漩渦不住打轉兒，陡然跌入無底深淵，眼前一片黑暗。

甘甜的空氣撲面而來，她剛喘了半口氣，再次隨著水底瀑布墜下“懸崖”，疾速跌落，被湍急的水流推著倒撞在石壁上，背後一空，她一頭栽了進去。

光明驟現。

她翻滾著從臺階骨碌下來，正不知又會撞到哪裏，一只手忽然摁住了她。

溫柔，堅定。

她的眼前，是那張依然如故的笑臉。

曲芙之前想過，等抓住卓立，要好好揍他一頓。此刻她猛地將他撲倒，狠狠地——

吻住了他。

卓立後腦勺磕在地上，有點痛，卻不及唇上的痛。他不做聲，不反抗，任曲芙肆虐，溫柔地撫著她的背，一下，又一下。

他玩得有點過火，讓曲芙懲罰一下也是應該的，何況，這種懲罰方式，他喜歡。最好，再“懲罰”得深入一些。

曲芙卻停了。她貼在卓立胸前，胸口急速起伏，卓立更緊地擁住她，輕輕吻上她的發。兩人默然無聲，感受著彼此的心跳，此刻，再沒有什麽聲音比心跳更動聽。

這實在是一次大膽的賭博，只有無比信任無比默契的兩人才能贏到最後。當卓立給出曲芙兩個選擇的時候，之前許多次選擇一一閃過她的腦海，她忽然發現，每一次，她的答案都是“二”。

曲芙相信卓立不會無緣無故走上絕路，卓立相信曲芙一定能夠領會他的暗示。他們都相信對方不會丟下彼此。

良久，曲芙幽幽開口，“奪目簽的破解之法，你看到了嗎？”她心裏一直裝著這件事。

卓立狀若輕松地說：“看到了，說是等機緣，自破解。”

曲芙疑惑，支起身子仔細觀察卓立的表情，“你沒有騙我？”

卓立向來演技一流。他刮了下曲芙的鼻子，戲謔道：“我騙你你會獎勵我還是懲罰我？”

想起方才的“懲罰”，曲芙臉紅了，爬起身顧左右而言他，“你早知此處有個洞穴？”

“師父告訴過我，十二年前他和謝荼彌、還有黑白羅剎就是從此處逃出墮冥窟的。”所以卓立判斷此處應是墮冥窟的另一個出入口。

曲芙驚訝四顧，石洞窄小，地面透出薄薄的青綠色，石壁平整，一側有臺階高低不一，階上應有個出入口。洞中空無一物，只有沿壁一圈懸著的石燈稍顯特別，石燈手掌大小，似是船型，火苗在桅桿尖端跳躍，不知已燃過多少歲月。“這裏就是墮冥窟？”曲芙問。

“不錯。瘋魔手，就在某扇門之後。”荊楚告訴卓立，石壁上有石門通往深處，可卓立曲芙看了一圈，並未發現門的痕跡。

卓立走近石壁欲仔細查看，石壁忽然消失，出現一個拱門形的缺口。卓立曲芙大感詫異，發現站在一尺之內，石門自動顯現，退後一步，石門自動消失，詭異非常。兩人試遍石壁，共有六扇一模一樣的石門，門後均是一模一樣的漆黑甬道，卓立扔了幾塊石頭探路，並無動靜。

黑暗的甬道後，等待著他們的會是怎樣的厄境？但他們別無選擇。出口已然關閉，他們就算想回頭也出不去了。

那麽便聽從命運的安排吧。兩人隨意走入一扇門中。

甬道忽然亮了，原來兩側石壁各有一排石燈，隨著兩人的行進依次燃起，身後的燈又無聲無息依次熄滅，鬼火一般。兩人對視一眼，均覺墮冥窟中物事難以常理形容，須得加倍留心。

走了很久，甬道不見盡頭，反而岔路越來越多，彎彎繞繞，像個巨大的迷宮。卓立嘆息，沒有地圖，想找到瘋魔手簡直是撞大運。

前方隱約傳來飄忽的話聲，卓立心中打了個突，難道墮冥窟中還有別人？是人還是鬼？

“二莊主，那些人沒跟上來。”聲音在移動。

“無妨，一個都跑不掉。”約在斜前方某處。

卓立明白過來，必是謝天冬開啟了入口。他引入多少人？他要做什麽？卓立忽然激靈一下。他要讓所有人為天辰山莊陪葬！

前方停頓稍頃，突然驚訝失聲，“咦？這、這是……”

謝天冬淡淡道：“看來這就是瘋魔手。”

卓立笑了，他運氣實在不壞。他與曲芙躡手躡腳循聲而去，剛走近石壁，石壁自動現出一個拱形缺口，又是個可隱可現的石門。兩人本想低調“出場”，不料腳下一滑，驚天動地地摔到謝天冬腳下。

不是兩人粗心大意，實在此洞十分古怪。渾圓的洞窟，球形的穹頂，分不出四面的側壁，連與地面相接之處都是弧形。目之所及光滑如鏡，渾然一體，閃著鐵灰色的金屬光澤，仿若烏沈的鐵刀。不像石洞，倒像個“鐵”洞。壁上的燈也雕成長刀狀，連燈火都冷森森的。

半球狀的洞窟中心孤零零地立著一座石臺，像個磨盤，打磨得細致平整，卻一絲雕飾也無。石臺中心擺著一個金色的盤子，樣式普通得連卓立村裏最不講究的大叔都看不上。

“鐵”洞，石磨，金盤，格外不協調，但在這詭異的地方，越不協調就越矚目，越普通就越神秘。

金盤中放著一只烏黑的手套，看上去和普通的麻布手套差不多，但它的黑色猶如磁鐵一般，似能吸走所有光明。這無疑便是此洞的精髓——六器中的最後一件，瘋魔手。

謝天冬與梁上鬼站在石臺邊，瞪著卓立，一副活見鬼的表情。

卓立大大方方起身，笑嘻嘻地說：“哎喲，又見面了。”

謝天冬恢覆淡漠的神情，摘下絕情笛，“即便你有九命，今日我也要你一命不留。”

曲芙挽著紫鞭，卓立手按軟劍，“你看這裏光禿禿的，沒有石頭呀樹葉呀，你的絕情笛派不上用場。”不管怎樣，先唬一唬再說。

謝天冬果然被唬住，他放下絕情笛，探手去取那只黑色手套，“我可以讓你嘗嘗瘋魔手的滋味。”沒人知道瘋魔手神妙幾何，但威力無窮總不會錯。

卓立急忙喊停，“打打殺殺的多沒意思，我有個更有趣的東西。”他眨著眼睛，神秘一笑，“不管是命運註定還是你自己的選擇，既然來到此處，你不想看看六器圖真正的模樣？”

謝天冬已見過讖語，“我對破解詛咒沒興趣，不管是你的還是我的。”除了覆仇，謝天冬對一切都已不在意。

卓立慢慢地說：“你難道從沒有想過，六器圖之所以叫做‘六器圖’，是因為它本就應當是張圖？”

謝天冬波瀾不興的臉孔終於起了變化。“原來荊楚還有事瞞著我。”對一切都已不在意的謝天冬，仍然抵不住六器圖的誘惑，他的眸中露出欲望，想要窺破天機的欲望。

卓立像攬客的占蔔士，熟練地推波助瀾，“這是六器圖的最後一個秘密，你想必願意圓滿而歸。”

“說吧，你要怎樣？”

“把瘋魔手交給我。”

謝天冬嗤道：“癡心妄想。”

卓立誠懇道：“或者我們可以合作，我有一張圖，加上這張圖，”卓立朝瘋魔手努努嘴，“再找到其它四圖，便可真相大白。”

謝天冬沈默片刻，從懷中掏出四方黃緞，舉在身前，“告訴我方法。”

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，卓立竊喜，但神色不動，抱臂傲然道：“我這種人，有時候也喜歡動手不動口的。”

兩人對峙，互不相讓，最終謝天冬垂目，取出瘋魔手中藏著的黃緞，將五圖一並拋給卓立。

瘋魔手中黃緞的反面，正是“陸”字。卓立蹲下，將六圖順次鋪開，六張黃緞，歷過水火，歷過刀劍，仍舊嶄新如故，過往種種，片痕未染。

卓立仔細將圖拼合，第二張，第三張……這或許是六器圖第一次全部集齊，恐怕也是最後一次。它將向四人展現最終的玄機，連荊楚都沒有見過的玄機。

荊楚說，六器圖是惡欲的詛咒，情義的救贖。但他畢生只見到“詛咒”，至死都未見到“救贖”。

現在，六器圖所要展現的，會不會就是“情義的救贖”？

最後一張圖合攏，六圖成為一體，緞面漸漸浮現線條。與讖語的血字不同，線條是綠色的，宛如二月早春生機勃勃的綠柳，並非一筆一劃寫就，而是整體浮現，仿佛從清淩淩的碧水深處，悠悠蕩蕩浮上水面的絲絲水草，從模糊的輪廓到清晰的細節，最終纖毫畢現。

四人湊近觀看。這確實是一張圖，一張地圖。彎彎曲曲、錯綜覆雜的細線圍繞著八個奇怪的形狀，六大兩小，其中一個是規整的大圓。八個怪形旁邊，各標著小小的圖形，有的是閉著的眼睛，有的是兩個日晷似的圓，一個指左，一個指右，有的是兩只一模一樣的手，有的什麽也不像，不一而足。

梁上鬼喜形於色，“藏寶圖！”自曲芙入莊起，似是首次看到梁上鬼露出笑容，卻是為了這幾張布片。

卓立目不轉睛，聚精會神地看圖。

沒有寶藏，何來藏寶圖？謝天冬皺眉問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
卓立默不作聲，仍在聚精會神地看圖，似要把圖看穿。

曲芙看出些端倪，指著大圓說：“這難道是此洞？”

卓立方才擡頭，微微一笑，“聰明！這正是墮冥窟的地圖。”

曲芙心中一陣輕松，有了地圖，走出墮冥窟就容易多了，至少不會被迷宮般的岔路困死。

謝天冬卻勃然大怒，發狂般將六圖踢散，“誰都別想走出墮冥窟！統統都要死！都要死！”

曲芙忽地起身，防備謝天冬突襲，卓立卻一動不動，緊緊盯著六器圖。前四張黃緞被謝天冬踢開，五六兩張仍連在一起，綠圖消退，血字再現。那是最後兩件武器的讖語。

第六張圖：瘋魔手，人人休。雙淚垂，灰飛滅。

“人人休”是瘋魔手的神妙之力，卻作何解？

卓立目光移向第五張圖，他心中撲通撲通跳個不停，能否解除曲芙的詛咒，在此一舉。他的詛咒可以不顧，結局不過是目盲而已，但曲芙的詛咒不能不解，噬心鞭隨時會吞噬她的性命。

在血字顯現的片刻間，他向上蒼祈禱了千萬遍，又千萬遍。然後，那十二個致命的字映入眼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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